让人文主义而没有唯物主义的鬼魂跟着它是好的。反之,我们如果已能达到对于所有自然现象,都是适当机械解释而没有遗漏,而我们知道我们站在甚么地位,也是好的。但我们现在停留在悬疑及无知中。在普通人的眼中,我们关于物理的宇宙知道得很多;但科学家的见解是,我们最多祇知道所应知东西的十分之一,及尚待研究东西的百分之一。
我不以为今天道德信念的消失是因为自然科学的进步;倒不如说是因为社会科学在方法及展望上模仿自然科学的趋势。任何科学家都可以告诉你自然科学祇问真假,不问善恶或是非。科学方法必然是一种与道德无关的,超乎善与恶,且祇问事实而不问价值,不问商业的价值或道德的价值。科学并不关心一颗金刚石的商业价值,而祇关心它的重量、它的硬度,及它对于光线的吸收或反射。当孔德宣告他从事建立社会学的伦理,他的意思并非开始那种毁坏价值的姿态 ––相反的,反面才是他的意思。但他已经把社会说成一个「有机体」,假定它像一株植物或一个动物。一经采取这个立场,人文科学的研究––历史、社会学、心理学等等––的趋势,不免成为「客观」及「超道德」的。经过长久时间,这种趋势必然以信念、道德,及宗教的消灭为止境。在石头的研究中没有任何道德,但在人的研究中则有,且应有道德。一个科学家可以隐在他客观性的堡垒的后面,而当他研究那些石头时,于世无害。但当一个研究人类社会及人类心理的学者躲在这种客观性的堡垒的后面,认为赞美和谴责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无论他愿意与否,他不免把路带到价值的虚无上去。且当这种思想的态度成为一般或甚至时髦时,社会必然逐渐更加倾向于失去一切信念。
现在所有心理学家及社会学家学院式的术语,都显示出一种类似科学的愿望,一种想了解而不是想评判道德意义的愿望。我可能是守旧,但我想,在你听见一个教育心理学家敢于说一个孩子的行为是「对」或「错」,是「自私」或「不自私」之前,将是一段长时间。说某种行为的型态是对或错会暗示缺乏客观性,一种谴责或赞美的趋势,而非科学的事情。自私两字暗示谴责,但「不善适应的个性」则不是。因此当一个人自私时,他不过是不适应而已。这样我们继续为行为造型,「恋母情结」,「情绪不稳」,「童年抑制」,「隔代遗传」,一直到「健忘症」,「人格分裂」,「临时疯狂」,最后一项可以宽恕杀人凶手。重点常是趋向把咎责归罪遗传及环境,而永不曾归于个人的意志及责任。如果报纸同意停止用「少年过失者」一字,而开始用「青年违法者」或「少年罪犯」来代替,我们可能减少一半少年罪案。显然,没有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会介意被称为「少年过失者」的,这个字是属于拉丁字源,可爱地毫无色彩而且很轻微,而他们之中每一个(我曾见过这些有六呎高的「少年过失者」站在曼哈坦岛的马路上),都憎恶被加上「少年罪犯」的招牌。心理学家的意思是想说他是环境不幸的牺牲,且是年少一时的过失,他不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我想这些六呎高的家伙清楚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而当他们杀人抢劫的时候,确实地知道他们是在做甚么。任何十二岁的亚洲儿童都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却说一个十六岁或十七岁的美国儿童仍不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而因此对他的行动没有道德责任,显然是对美国人的讽刺,并暗示那些纵容的「社会科学家」尚未成熟。一个在社会上不善适应的个人,不祇是一个不善适应社会的个人,用浅白的英文来说,他是一个坏蛋。人类的性情是这样的:如果你称坏蛋为坏蛋,坏蛋便消灭;但如果你称一个行为鬼祟、躲避责任的坏蛋为情绪不能平衡的人格,他便会有点喜欢它,且引以为荣而留一种派头的发型及穿一种派头的衣服来宣传它。
我是守旧的,我不能欣赏艺术的颓废或道德犬儒主义的美的魔力。我甚至喜欢在学校里面的一个小巴掌,它不会使身体受伤,而在孩子们的心中深刻地铭记下一种错误及羞耻之感。公平地说,我以为英国以一个社会而论,在那里不可见的标准仍然有效,在那里某些被视为错误的事情,因为它「就是不能做」,因为它「不公正」。我以为在英国社会中,某些理想及价值仍然存在,不是在纸上,而是在人的实际行为中。没有一个人类的社会是完美的,但在英国,「君子」一词不是不祇存在纸上而具体表现在一种真实的、一种生活的理想之上吗?我们对于人还有甚么更大的期望呢?不是在此世的某些地方 ––或者在英国––人类的教养已经达到真正文化的阶段,有一种始终一贯且可持久的明确的理想,而使那些幼小者可以瞻望着它来成长吗?这不是真正教养的精华吗?教养的精华不是在优良的形式中见到美吗?而那些理想不存在的地方,受苦的不是整个社会吗?
道德热情的逐渐消失,以像是一种对甜美及光明矫揉造作的畏惧开始,可能或不可能归因于两次大战。它们可能助成。因此,凡尔赛之后造成失望,波茨坦之后造成「被打垮」的一代。那「被打垮」的一代,自称为「被打垮」,祇是指出他们已发现一个道德的空隙,缺乏值得为它而活、为它而战的可信、善良、新颖的东西。自由主义在美国的悲剧是,今天他们没有为它而战的东西。自由主义在卅年或四十年前并非如此。自由主义是一个孩子,必须有些东西来玩弄使它免于恶作剧。没有为它而战的东西,且发现时间沉重地压在它手上。自由主义,甚至教会的自由主义,是正在为同情、原谅,及承认一个外国的政权及外国的暴君 ––红色的中国而战。道德的价值在那里?一个善良的基督教竟不重视判定千万人去受极权主义的奴役。似乎没有任何道德原谅被涉及,即使有,他们也因被教要「客观地」想而不觉得。但为甚么惊奇呢?道德原则当我们在打第二次大战的时候已经消失了。没有一个领袖试图令我们觉得我们打仗是为使世界安于民主;我们严格地说是在为野蛮的生存而战,为无条件投降而战,而不是为以民族自决作为一种主义而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道德原则的模糊,和第一次大战领袖们公开宣言的明朗比较,它的本身是道德犬儒主义逐渐增进的一个表征。
我以为道德的混乱是违背人的本能的。我认为人喜欢有一种强有力的生活理想。一个有清楚理想的社会,是比没有理想的社会更易于生活的。它产生较少的神经衰弱者,较少的挫败感,及较少的精神崩溃。我相信崇拜某些东西的本能是在每一个人之中,而没有一个不崇拜任何东西的社会,甚至无神的社会也是有所崇拜的。苏维埃在一个无神社会中的试验,是唯一这种型态的大尺度的试验,曾经不是一种愉快的试验。在莫斯科及北平苏维埃领袖们无所不在的画像,宣告甚至在一个无神的社会中也有对某些神祇或其它东西崇拜的必要。唯一的分别是新的神祇、新的教条、新的异端,及新的连祷,已代替了那些旧的。由示威游行时所抬过的画像及偶像的数目,强迫向它们致敬及为赞美这些新神而唱的赞美诗,以及个人想及他自己权利的取消看来,我认为共产主义的国家是在近代国家中最卑鄙的偶像崇拜者,如「偶像崇拜」这个字的真正意义。不幸那个他们曾偶然向他崇拜了卅年之久的神,死后按照赫鲁晓夫所说,转变为一个杀人凶手及一个阴谋诡计的主谋,一个歹徒,而二万万人崇拜了他卅年之久,竟未能发现他的真相,但让我们称它为历史上的偶发事件。虽然如此,但在一个无神的社会中,一神主义必然永远继续,这个宗教无误的主是马克思,它启示的先知是列宁。如果这个启示的宗教不稳固地被高举,像神圣一样被崇拜,整个无神的教会必然会粉碎。
这是我们已达到的虚无,现代自由主义似乎已被虚无所吸引。自由主义自觉不自在,而我们知道大自然痛恨真空。在这个世界上,真空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不是在可怕的黑暗中的某些地方,有光来拯救人类了吗?孔子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